公车记忆

19 12 2008

我的心中有一辆公车,运载着一罗罗我童年的记忆,以及外婆的点点滴滴。

很多时候我在希望,我心中的这一辆公车,能够载我去寻找我童年的外婆。然而,我心中的公车却只有载着单程的岁月,把记忆的童年筛落在成长的许多驿站里。有些驿站依然拥挤着记忆,有些则已荒芜得冷寂,甚至没有麻雀的啄食和乘凉的树。

拥挤的记忆总是浮现着似曾相识的一些些面孔,我努力的摊开外婆那皱褶着慈祥的脸庞,印象中模糊又不模糊,或许给岁月的泪水和鼻涕洗涤得再也无法阐明。我始终依然很是感动。因为外婆的故事总是掺杂着泪水和鼻涕,模糊的脸庞娓娓叙述着陈年的故事。故事由始至终都是环绕在唐山梓里。

在童年的光景里,有一辆公车开始启动,然后在我心中川行着。

川行的公车在我认识字以后, 51号就开始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51号公车,从此对我蕴着一股无以名状的亲切,并拥挤着陈年的回忆。

它丈量着我和外婆的距离,丈量了我的成长岁月。

孩提时,外婆的家就在51号公车的“车头”。“车头”,即是公车总站,那时候的长辈们都是那么说的。51号公车头就在那乡下的山芭老店屋外,而外婆,就住在那锌板店屋里。那是舅舅经营的咖啡店,店里偌大的座位总是不时的歇坐着好几位穿着公车制服的司机或剪票员。那一个年代,只要是51号公车的工作人员,大多数都是店里的常客,至少都认得咖啡店里的老婆婆,我的外婆。

毕竟,在那乡间里就只有舅舅经营的这一家咖啡店。

印象中,店里总是脏兮兮的,石灰地上总是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烟头。外婆总是宿命的坐在屋檐下的桌椅上,和屋外的大树一起乘凉,偶尔用剩食喂养溜跶片野的狗儿。

所以,51号公车头咖啡店的阿婆,凡51号公车的工作人员都知晓。

还依稀记得。那时候当母亲有给外婆送上东西的需要时,母亲会搭车到合乐路的“乌桥头”,51号公车的另一个总站,然后揽上一辆即将出发的51号公车,烦请剪票员代劳转交。那是新加坡还有公车剪票员的年代。

那时候的乌桥头,51号公车总是一排排的停在路旁,拥挤在经已狭窄的路上。对我来说,髫龄的51号公车始终运载着许多许多我到外婆家的希冀。印象中,在好几个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在转换公车的车站里瞧见了喜悦,瞧见了外婆从51号公车上跌跌撞撞的拾级而下!那种欢悦如今业已随公车的绝尘而去。

我心中的公车,在我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开始跨越国界。

那一年的学校假期,我心中的公车演变成长途公车,跨越了漫夜的旅途把我运载到马国的吉兰丹洲。我毕生头一回老到马来西亚的北部,来到了外婆离乡背井后,南下落脚的乡镇。这一落脚,就落了近三十余载的光阴,舅舅成了家,开始开枝散叶,母亲和阿姨也接踵成长,然后再迁徙星洲。

十五岁的心,走在马来人众多的国度里,我尝试去揣测着外婆当年的脚步,推想目不识丁的外婆当年是怎么样的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里扶养岁月,如何的用劳力去替人家洗衣服,洗出三餐的温饱。外婆打捞的水又是来自那一口井?我摸索着脚步。

带着一口源自家乡的兴化语,外婆在斯地寻觅到了立身之地,善良的心后来还肩背了收养阿姨的成长。生活大学教会了她一口带着浓厚兴化乡音的马来语,在这里沟通了三十余载;不谙马来语的我,却在吉兰丹努力的搜索了七个日子,带回家了一包袱的问号,却来不及问外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那年,黑暗很骤然的笼罩了我心中的公车。

日子瞬息摸黑。外婆静静静静的躺下,脸颊上褶皱着毕生的奔波的皮肤很安详的垂落着沉寂,眼睛很累很累的把风景永恒的掩蔽上,老人家的呼吸划上了休止符,陈年的故事不再重复,我的记忆开始冷不防的裂出了悲怆的创痕。

我心中的公车变成了黑色的灵柩车,外婆一个人很严肃的躺在里边。

那是老人家最后一次乘搭车子,从那51号公车头出发,乘上人生路上的最后一趟车程。这一趟,把外婆载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我每每从梦中泪醒,总发现我和外婆的距离从此无法丈量。

51号公车头,残留下了萧瑟的回忆。仅存的,是冷漠的风,舞弄凋落满地的黄叶,以及流离着三两只野狗的茫然无措,再再觅寻不着外婆善良的餐食。

外婆回返老家了吗?就象当年老人家“做唐山”一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小时侯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这一回,一去却不复返了。

“做唐山”是在外婆七十岁那一年的事。她兀自回返了家乡,了了几十年来的心愿。

那一年,她终于带着累积了三十余年的思念,以及千万个日子的牵肠和挂肚,把三十余年来的感情积蓄带回家乡。老人家重新踏上了家园的土壤。

外婆把她对乡亲的爱与关心,拼命的挤压成满满的一个木箱子的旧衣服旧东西,挤得一点儿也不能呼吸。那一年,我才三岁,那木箱子整整高过了我一个头,宽度大约可以把四个我给挤了进去。我相信,外婆肯定也挤进去了不逊于对四个我的疼与爱。

外婆在驳船码头上了小船,随着那个年代还依然散发着臭味的新加坡河去到了大海转登上大艘船只。期待着回返家乡的温馨,外婆在海上漂荡了一个星期多的殷切。

到了大陆,过海关的时候,外婆的木箱子被关口官员给翻开了满地。七十岁的老人家很努力的,不放弃的把所有的东西毫无遗漏的逐一收拾起,满满的挤着压着,装回箱子里头去。

结果外婆在汕头上了岸,青年的大表哥在码头迎接。

终于,老人家见到了一直映现在鱼雁之中的大表哥。

大表哥的面孔不再局限于薄如蜻蜓翼翅般的信纸上。

湿润润的心淌出了蕴藏在南洋的热泪,外婆拥着大表哥抚着孙子的头发,这还是毕生头一回见到了自己的孙子。

然后外婆和大表哥就在公车上颠颠簸簸着泥沙路,一路颠簸到福建省的莆田老家。听妈妈说,当时的交通还是非常不便利,外婆和大表哥整整颠簸上了一天的路程。

若干年前的一个初冬,我和姐姐约好,我们要回到外婆莆田的老家。我们要去追溯寻找一些些翻腾在童年记忆里的零稀景象,有似外婆泪水和鼻涕混淆的脸庞一样模糊。

我和内子,还有爸爸妈妈,从新加坡飞到了香港,和来自加拿大的姐姐一家人会面。然后我们举家前往外婆莆田的老家。

结果我们一家大小共八人抵达了莆田市。从市区到村落里,我们唤来了一辆公车,是一辆小型的面包车。大小有如当年运载外婆的灵柩车一样。

在司机的唆使下,我们八个人和近十个大大小小的包袱,被很努力的拥挤入整个车厢里。大侄女的双腿给妹妹坐麻了,我和内子像极了蜘蛛人,努力的撑着车墙和车顶。我顿时联想起了大学里的挤车竞赛。倘若这些乡民参与那挤车竞赛的话,想必很有可能会创下健力士新纪录。

于是我们颠簸在那铺满大大小小石块的泥路上,颠簸得很厉害,是外婆离乡时那惘然的抽搭?还是她老人家回乡时不禁的激动?

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询问之下,我们抵达了外婆的村落灵川,在颠簸了半个小时的路程以后。我们见到了,见到了,黑白照片里的表哥表嫂们,常挂在外婆嘴边的一点一滴,我们慢慢慢慢的拾缀。

在外婆的老屋宇的客厅口,我们看到了那一个藏在我心中一隅若干年了的木箱子,那一个置放在想象中的记忆里的木箱子,那一个挤满了外婆的乡情与爱心的木箱子,如今散发着把满屋子盛得满满的亲情和惦念。

我很希望,我心中的公车,能够把这景幕和讯息运载去给我童年的外婆。我相信,老人家会开心的把皱褶的眼睛给笑眯成一条条,好比兴化面线。

我们在故里,勘正了许多记忆,拼凑着许多小时候外婆所说的一点一滴。我的眸子逐渐模糊的翻腾着童年的外婆的点点与滴滴……我要去寻找我童年的外婆。

我心中的公车载给我了希望,载我到外婆的唐山梓里。结果,这一辆公车,圆了我几十年来的梦。那是在第三天的凌晨五时,我们约好。我,姐姐和妈妈摸黑来到了表姐的家。表姐家门口,没想到一早就已经来了好些人在排队等候。

表姐迎接了我们,不一会儿就点上了香,嘴里念念有词的,然后吟起了凄宛的歌曲,双眼开始翻着白,带来了激动的腔调。

有通灵本领的表姐,把外婆带给了我们。

老人家一直紧握着我们的手,道尽她的快慰和思念。老人家操着表姐浓纯的兴化口音,我摸索耳朵,耳朵捕抓着点点与滴滴。

在掺杂着泪水和鼻涕的言语中,我很努力的聆听,聆听到老人家的开心不已。开心不已我们遥遥的来到了她的老家。岁月飘摇,飘摇了半个世纪后,我们这下一代人,得以相识相认,那一分庆幸,老人家开心不已。二十多年的诀别,母亲在外婆的眼里经已苍老了许多。无疑,时间不羁的摧老了母亲。

外婆生前颠簸着岁月,从来就未曾拥有过乘搭飞机的经验。

兴兴然的,老人家却跟我说,她乘塔了飞机,乘塔了飞机去了香港,去过加拿大,而且还跟随着母亲周游着各地。老人家一直在我们左右。

那一刻,我们交谈,很多很多话,太少太少时间;似是许久,又似短暂。

我清清楚楚的记得,老人家问姐姐,是否还记得如何禅念观音经。事后,和姐姐谈起,我方才确确实实意识到其中的蕴意。幼小的姐姐常常跟随着外婆,学老人家拜观音,也学习老人家禅念观音经。记忆的公车把时间倒流运载,运载到一个我还是牙牙学语的年代。

再三嘱咐,外婆要我们日后再度回返故里。熟悉的口吻恍如昔日,我们在51号车头的老店屋,夕阳西垂,我们和外婆道别,老人家叮咛着,要我们日后常到店屋去,熟悉的口吻再三嘱咐。始终没变,老人家以往的性格,很清楚的一再呈现。那一种亲切与熟悉,划出我们面颊涓涓两溪。

其实,生命中,只要有记忆能够恒久着意义,那就令人惬怀了,不管是荒芜得冷寂,还是拥挤得难以呼吸。我相信。

我们离开了外婆的唐山老家,记忆留在生命的驿站里。

心中的公车继续运载着单程的岁月。